228當天,我在聯合報副刊看到吳念真寫的一篇文章;吳念真很會說故事,看完他說的故事,久久不能自已,很感動。


有故事的人
【聯合報/吳念真】 2007.02.28

幾個月前島田洋七先生來了一趟台灣。在信義誠品的記者會上初見的那一剎那,我的胸口忽然一緊,因為他長得真像我過世的弟弟阿東。

你知道嗎,那種臉孔,就是好像經歷過很多生命的波折和滄桑,而一件一件都記錄在上頭,稜稜角角、斑斑駁駁。絕對不帥,但性格。這種人行事率性,但講倫理、顧分寸,不過也絕對會清楚地讓你知道,他有他自己不可改變的路子:場面的遊戲可以奉陪,但要我老配合所謂「社會行情」的那一套走,拜託,你吃卡歹一點!要是有人對我這種性格不爽或者人前人後說三道四,I don’t care,真的,至少在我翻臉之前,我以人格保證絕對尊重!

這樣的人是有故事的,只是他們依據自己對一般「社會行情」的認知,從來不知道那就是「故事」。不知道那些人生小事有啥值得記憶值得說給別人聽。直到有一天被點醒了,隨手一拈卻都是震驚全場或者令人絕倒甚至讓人涕泗縱橫的精彩片段。就像島田在《佐賀的超級阿嬤》裡說的,當初是和北野武等一群人瞎掰比賽看小時候誰比較窮,沒想到他才把阿嬤的小事隨便說幾件,就讓一群人閉嘴認輸,而且大力鼓吹他出書。

書,在台灣日本都大賣。甚至連集合小額贊助當資金拍成的電影也一樣賣。很多人不以為然,問我為什麼。我說也許「脫俗」吧,因為島田可能不覺得那些事有多重要,所以講起這些故事通常就習慣隨意白描、不加油醋味素,甚至隨時隨地不遺餘力嘲諷自己。比起我們熟悉的那些習慣堆砌形象、習慣站在高點上以人師之姿用玄妙的語言指導眾生,或者,拿一分鐘就可以講完的故事或私人體悟加水不加料地搞上一大鍋企圖灌飽讀者的作家來說,島田的阿嬤系列或許不夠「偉大」,但,至少貨真價實、生猛有力、乾淨俐落不拖泥帶水、單純易懂不拒人門外。當然,這純粹是我個人管見。

不過,島田是真的徹底被點醒了吧?點醒他的不僅是他身邊包括北野武在內的狐群狗黨,當然也包括你我在內的數百萬讀者。於是,他乾脆擺起龍門陣,故事一個接著一個講,滿足我們,也讓我們認識佐賀的阿嬤,跟她親近,甚至讓我們也想起自己的阿嬤,懷念她並且在心裡向她致敬。

《佐賀阿嬤的幸福旅行箱》是島田的第三本故事。不過個性沒變。不像一些人只要寫過一兩本暢銷書就開始出口成章、引經據典ㄍㄧㄥ姿態,一如一句非常寫實的台灣俚語:奧柿仔假蘋果。只是這一次佐賀的阿嬤不是主角了,主角是他自己。講的是他痞味十足的愛情、婚姻還有人生起伏。語氣一樣隨興白描、隨時自我嘲諷。然而悲歡得失之處卻都淡淡帶過水波不興,彷彿大事小事對他來說都已經是不足掛齒的過去式。不像是寫書給你讀,倒反而像在樹蔭下、麵攤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把自己的遭遇閒閒說給朋友聽。

每次聽島田說故事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人都有故事,不過,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故事通常不有趣,所以適合留在課本上、留在歷史裡。有趣的故事不一定偉大,但容易留在記憶裡,容易被點醒,也容易點醒別人。或許因為大多數的我們都不偉大,人性多過神性,因此容易共鳴。

以我為例子來說吧,當我看到阿嬤的「旅行箱哲學」時,早已遺忘的某些故事竟然就鮮明地閃現,然後忽然想說:有一天,如果能跟島田再見面,我一定要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跟他一起分享。

我會跟他說,台灣有一首台語老歌,也提到旅行箱,因為歌名就叫〈舊皮箱的流浪兒〉。

我也會跟他說,有個一向保守的台灣媽媽竟然堅持要在兒子的婚禮上上台唱這一首歌。

當然,她也有她的故事和理由。

她十五歲嫁人,十六歲生第一個小孩,沒養成。十七歲生第二胎,沒想到一樣難養,有幾度差點死掉。十七歲的她曾經跪在沒人看見的山路上,跟上天說:如果你肯保佑這小孩,讓他平安長大成人,她願意在他結婚的時候跪謝天地一百次。

小孩活下來了。有一天,一個相命的跟她說,這小孩還不錯,以後會讀書讀到大學畢業。這個媽媽隨口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們這樣的家庭……如果小孩還可以當大學生,那他畢業的時候,我一定會唱歌給大家聽!

這小孩當兵回來後半工半讀念夜間部大學,畢業那年三十歲,同年年底結婚。

結婚前夕,這個媽媽穿上平常根本沒穿過的旗袍、高跟鞋,午夜時刻,面對上天還願,一拜一跪足足一百次。她怕次數不足,甚至預先換了一百個硬幣,她每跪一次孩子們丟一個在鋁盆裡,一直丟到完。

當她跪到第七十幾次的時候,幾乎已經站不起來了,但她揮手要孩子們不能扶。過程裡,她始終帶著喜悅的微笑,流淚的是她的子女。

婚宴當晚,她穿著同一件旗袍,真的上台唱歌。她似乎偷偷練過,歌詞一句不漏,而且完全配合Nagashi的節奏。不過,當晚流淚的是台上的她,子女和鄰居則在台下拚命吼叫為她加油。

幾年之後,兒子才想到要問她說:媽,當初你怎麼會挑這首歌?

媽媽這才說,孩子十六歲那年要離家去台北工作,她心裡捨不得,所以沒出去送,而在廚房門口偷偷看著小孩提著一個小小的塑膠皮箱下山坐火車。她說那時候這首歌忽然就在耳邊響著,那時候她就決定了,如果這樣的孩子真的可以讀到大學畢業,她就要唱這首歌。

這是我的記憶,我媽媽的故事。是島田點醒我。

你呢?你一定也有你的故事,想起來的時候,不要害羞,輪到你說給我們聽。

我們不喜歡偉大的,我們喜歡平凡而真實的,就跟我們喜歡島田洋七的故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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