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使我們變得竟如此膽小,而且只會越來越膽小。本來爛命一條,現在二條,馱負著另外一條的生老病死,我們嚐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會繞道避走捷運大蠎底下,免得上頭隨時可能坍落水泥塊把我砸死。難以言喻的神經質,保命,逃禍,躲險,凡一切但求延壽為了相愛。」
                      朱天文 荒人手記 頁一八四



必定是愛得深刻了,才能有這樣的感觸吧。咀嚼著這段文字,那樣膽顫心驚、小心翼翼的深情,我竟也可以體會出一些什麼;對待家人,就是這樣的深情。踏入這一行開始,經常在各工地穿梭,哪怕是爬上鷹架,也是一種必須,而我總是在雙腿不停發抖的同時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是要安全地到達地面的,因為家裡還有爸爸、媽媽,自己禁不起一點閃失。

坐在咖啡館中,隔著吧台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人、車,都像聖誕樹上的跑馬燈,一個接著一個在眼前發亮,然後一個個熄滅、消失,像人生,不斷地在旅途中遇到些什麼、也會捨棄掉些什麼,那樣消逝的速度,快得讓人以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迅速,自己便無法成長。

和JC,應該是相愛過的。這些年來,藕斷絲連式的往返,每一次的聚首,都像失聯多年的親人,總不停地說著話,不斷地討論某人或事;可極有默契的,話題會自動避開彼此不想聽到的另一個人。那些時刻裡,彷佛這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JC,周圍再嘈雜,也安靜地只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回到各自的生活以後,曾經說些什麼總是記不得,想要為上次、這次見面留下些文字,也總想不起到底面對面的時候我們爭論了什麼、討論了什麼。

而共同的過去,一如往常地比昨天還要清晰。我總是可以記得十一年前JC第一次牽我的手(正確地說是他的右手小指勾著我的左手食指)是在人來人往的走廊、我們班和他們班中間那根柱子下;也總是可以記得專四那年他被人用西瓜刀砍傷了縫了八針,甚至他那天住的是草屯曾漢棋醫院206病房門推開後左手邊是病床右手邊是洗手間,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可昨天呢?昨天的午餐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談話到了一個段落,結論大多是我們老了,我們長大了,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時間過得真快。如同老人不停叨唸著過去的豐功偉業,值得紀念的事便一輩子記得不會忘,可是怎麼包括那些雞毛蒜皮不重要的JC和我之間的小事也記得那麼清楚?

古希臘人說,沒有人能置自己的雙足於同樣的河中二次。當時以為失去對方就會天崩地裂的單純,到如今時間它繼續流逝也不曾改變些什麼,我們仍然如同過去般不斷地追逐時間帶來的記憶與衝擊,然後自顧自的試圖在這條河裡找尋、拼湊,以為這樣可以留住一些過往,卻忘了應該屏氣凝神地感受當下,最後只落得依靠著頻頻回顧才能得到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我和JC遙遙相望,伸長了雙手卻再也觸碰不到彼此是埋在內心深處最沉痛的秘密,等待很辛苦於是我們牽著另一雙手假裝不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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