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樣的女人;四十歲,單身,未婚,獨居,醫師。

初接到她的來電,我以為她所遭遇到的是我們的疏失;第一次,是她房子裡的淋浴拉門無法密合,電話裡的敍述,聽來像是廠商沒有把門片的五金配件安裝好,導致門片出現一個大縫,使得人在淋浴時,水會穿越縫隙,落在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上;於是我約了廠商,然後在約定的時間裡到達現場,為她修繕。

我等了五分鐘,廠商沒有來,倒是電話響了,廠商說他臨時有要事,沒有辦法到現場修繕;這下可好了,我都跟客戶約好了,怎麼能跟客戶取消?

我硬著頭皮,進了客戶家門,婉言道先來了解情況再安排適當的廠商修繕;客戶帶著我到了她所說的二樓主臥室的浴室,然後我看到了她所說的淋浴拉門,就在同一個時間,客戶的電話響了,她急急忙忙下樓接聽電話,大約五分鐘,她才又從樓下回到我面前,而我卻在這五分鐘裡面,把她淋浴拉門的問題給解決了。

問題不大,就只是淋浴拉門的門片上,黏著的一條塑膠止水條垂直地往下滑,然後這止水條與地面卡住,所以門關不上,因此有一個縫,就這樣而已。而我所做的,是伸出我的右手,把門片拉著,讓門片不要亂動,再伸出我的左手,把那調皮的塑膠止水條捏住,然後往上提,就這樣而已。

幸好廠商沒來,我心裡只有這個想法。

第二次,她說一樓後院的抽水馬達一直在運轉,可是她並沒有用水,理論上抽水馬達不應該有動作,要我去幫她看一下。

我想了想,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我覺得,事情應該很單純,可是馬達這種東西本人並不是太了解它的脾氣與構造,所以我決定還是會同水電廠商過去幫她處理。約定的時間還沒到,水電廠商就已經在等我了,我們二話不說立刻按了門鈴,接著進入客戶家裡,走到馬達的所在位置,三人六隻眼睛盯著馬達看,我邊看邊問:「完美小姐,妳說妳昨天回家都還沒有用水,就聽到馬達一直轉?」水電廠商聽了以後,轉頭看我,說「不可能啊,水塔裡面還有水,除非浮球壞掉,不然不可能一直打水上去啊!」然後我再回頭看著客戶,她就一臉無辜說「可是它真的在轉,而且還有燒焦味耶」

二十秒之後,我們水電廠商的臉上出現了「就是那個光」的表情,然後在這個表情出現的同時,他說「完美小姐,因為妳把強制抽水的開關打開了,所以它會一直運轉。然後其實水塔的水已經滿了,所以它一直在空轉,空轉,所以妳聞到燒焦味。」

SEE!!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其實沒什麼大問題,GOD!!

客戶自己大概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在水電廠商走了以後,她乾脆把深埋在心中的疑問全部向我述說。

首先,她說她四樓的木踏板之前修補過的刮痕還是很明顯,然後修補過後的顏色與本來的顏色相去甚遠,我邊爬著樓梯,邊聽著她的埋怨,一直到我看到她口中的「木踏板色差過大」。老實說,我當時真的有種掉頭就走的念頭。我可以以弘光科技大學美楓美藝研習社第二十屆社長之名保證,那種色差只要不是油漆調色師之類的角色,絕對看不出來;而我可以用我朝陽科技大學建築與都市設計研究所研究生的人格保證,她所謂的刮痕只要不是像那些會把臉貼在模型上然後說模型做得很爛之類的變態老師,絕對沒有感覺。

我不知道我這樣形容,有沒有人可以了解我內心中的不愉悅與沮喪、無力等等所有的負面情緒,但我當時,的確是有一把怒火在我心裡燃燒得很旺。

我只是大建設公司附屬的小營造廠裡的小囉囉,我怎麼能夠對著我們親愛的業主發脾氣?所以,我把我的下巴拉到了地板上,再把我的唇角往二側拉到耳朵後面,然後用我媽聽了會問我妳今天怎麼了的聲音說「嗯,完美小姐,我今天回去會跟我的主管、廠商討論協商,我們會討論出一個使您的生活受到最少不便的方法來為您的豪宅進行修繕……」

接著,在我離開之前,她用她一貫的無辜表情跟我說:「哦,對了,黃小姐,妳上次跟我說那個浴室的水洩得很慢要把落水頭用一字起子撬開清理,可是我剛搬進來,找不到我的一字起子耶……」我聽了之後,一愣,快速地在腦海找出一些比較有禮貌的字眼來回答她,「醬子啊,那很不巧,我的工具箱被同事借走還沒還我,我今天車上也沒帶一字起子耶…..不然醬好了,下次我過來的時候幫妳帶一支過來……」話一說完,心裡有那麼一點點慶幸,老娘我的反應還算快呢!!否則在那個時候,我心裡想的其實是「靠,妳沒有一字起子關我屁事哦!!難不成妳的頭髮塞住了落水頭還要打電話給營造廠來幫妳清理不成!!??」

令人崩潰!!

在開車回台中的路上,我覺得我真的被徹底打敗,我一邊想著阿彰自彈自唱的療傷情歌,一邊想著,這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我不願像我的主管說的,她是在雞蛋裡挑骨頭想去,但所有的一切又真的像副總說的那樣,自命清高、吹毛求疵;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把我所知的她想了一遍,再用各種理由為她辯駁,終於在家門口停好車的那一刻,想通了全部。

沒有錯,她有很好的職業,令人稱羨的收入與社會地位,可是在生活上,她卻是個徹徹底底的低能兒;遇到困難的時候,她不懂得找出問題的根源,也並不想知道這問題背後的問題,她只要看到成果,她只想看到完美無缺的一切,並且,她無法忍受任何瑕疵。

也因此我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優秀的女人至今單身。這麼說或許有點惡毒,但我並不是在嘲笑她沒有對象、嫁不出去,我只是很遺憾,這世上並沒有她所能接受的完美先生。也或許,她真的只是不想結婚而已,只是,我在想,就算抱持著的是不想結婚的念頭,是不是也應該學著獨立一點?是不是也應該學著包容這世上所有的不圓滿?如果能這樣,她臉上無辜的表情會不會少一點?令她困擾的事情是不是會少一點?

在我眼裡,這樣的人生,很痛苦。圓滿圓滿,古人認為圓就是滿,就是福氣,可是就連圓周率到底是多少至今仍然是個謎, 3.141592653589793238462……後面還有十億位,算也算不出來,而因為我們無法求得正確的圓周率,所以怎麼畫,圓,它都不是真的圓,就連上天造物都在告訴我們說世上總有缺憾,要得過且過的啊!!不管再怎麼努力,人、事、物,總有不圓滿,但我們要試著去接受,如果我們盡十分的力量能夠得到五分的成果,當然應該要努力,可是並不是用一百萬分的力量去尋求那百萬分之一的美好啊,為什麼要這麼執著呢?

那天想通了以後,其實心裡很難過,因為有人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可是卻也激起了自己那死硬的脾氣,「妳要求的,我一定全部做到。」所以今天再去為她修繕的時候,心裡的不爽已經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心傾聽與無比的耐性,我在想,如果這麼難搞的客戶我都搞定了,那麼對自己也是一個很大的成長,因為我想未來不會有比她更難纏的客戶了。

另一方面,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哪個時候對事情太過於執著,是不是有時候會犯了用很多力氣去追求不成比例的完美這種錯誤?或者,是不是很多時候不夠努力就假裝沒看到要自己得過且過?這其中的分寸拿捏,我還在想,有了答案那一天,我會告訴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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