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奶奶在十月九日再次被轉至加護病房。

晚上到醫院探視奶奶,很難過,因為她不記得我。

探視加護病房的病人是有限制的,不只是時間限制,而且有人數的限制,一次只有二位家屬能進入探視,管制的方法是每床配給二件隔離衣;到達ICU的樓層時,電梯門一打開便看見家族成員們倚著牆坐了一排,姑姑們毫無例外的個個都剛哭過,小表哥的神情看起來很擔心,表弟跟表妹則面無表情。打了招呼便與林小毛直接走進ICU,偷偷穿上別床的隔離衣便走向奶奶的病床。

我輕聲喚奶奶,我問她知不知道我是誰,她想了一下,說不知道;我要她再想一想,她斜著頭好像在想,可是她的答案還是一樣,她說她不知道。我跟她說我是阿蘋啊,她說,咦,我怎麼會認不出來?接著林小毛出聲喚奶奶,她卻立刻認出林小毛的聲音,並正確地說出林小毛的名字。

我看著奶奶的臉,很明顯的,前幾天長出的肉又不見了,也許是正在洗腎的關係,她的神情很疲憊,想跟我說些什麼卻又無力的樣子;我想起自她轉進普通病房開始幾乎不曾闔眼,白天不睡覺,總是閉著眼十分鐘、二十鐘就醒來,夜裡更是吵鬧不休,一下子問現在幾點,一下子問誰誰誰在不在、去了哪裡……照顧她的人如爸爸與姑姑好幾天都不成眠,身體健壯的人尚且不堪負荷,更何況她是病人。所以沒停留太久,見奶奶逐漸睡去,就離開病房。

ICU關閉後,家庭成員照例又到7-11後的露天座椅討論奶奶今天的病情,四位姑姑坐在一起,我與表哥、表弟妹還有林小毛則另外坐在一桌。

我們無言,只是靜靜地聽大人們在討論些什麼。

大姑問誰有二舅公的電話;二舅公是奶奶的弟弟。

古時候有許多女人嫁到離娘家很遠的地方,有的女人是在非正常的狀態下死亡的,例如被虐待致死,或者其它不正常的原因,因此婦女死亡、蓋棺之前,一定要請娘家的人來,得讓娘家的人親自見到屍體,確認死因正常後才能封棺、下葬。

爸爸說這個習俗,或者禮貌,至今仍然被沿用,因此奶奶在危急的時候,一定要通知給二舅公知道,再由二舅公通知三舅公、姨婆們。

大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二姑顯得很生氣,她說:「兒子都不知道了幹嘛要通知弟弟?」大姑沒有與她爭辯,輕輕地說,她會通知二舅公。

後來二姑先離開以後,大姑才緩緩說明她們發生爭執的原因。

爸爸在九月二十六日返台,直到奶奶轉到普通病房,情況顯得穩定之後,在十月七日回大陸處理工作上的事,爸爸要處理的事情已經耽擱很久,這筆生意金額以千萬計,而在這之前,爸爸已經花了公司近百萬的交際費,非成交不可。

大姑的立場是,她認為這份工作使失業半年的爸爸重捨信心,這個公司也給他很大的空間發揮,若放棄這份工作,他今年才四十七歲,還有這麼長的人生要怎麼走下去?因此大姑堅持要讓爸爸在大陸處理好工作的事再返台。

二姑的立場則是,爸爸是長子,也是奶奶最倚重的人,若是見不到爸爸,奶奶會走得很遺憾,因此她也很堅持要通知爸爸,要他立即返台。

另外一方面,大姑認為,已經走到這個地步,應該要準備好「老人衫」,也就是壽衣,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大姑的婆婆八十多歲過世,但她早在六十多歲時就要大姑幫她準備好壽衣,因為大姑的婆婆認為世事無常,要先準備好才不致事情發生的同時,全家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大姑也認為兄弟姐妹之間必須要達到共識,當奶奶需要急救,需要電擊、氣切時,大家要不要放棄;早在奶奶第一次進加護病房時,大姑與爸爸在電話中已達成共識,不要電擊、不要氣切。因此在這個,奶奶第二次進加護病房的時候,在這個爸爸不在台灣的時候,大姑扛起這個責任,再次提出這個問題與大家討論。

關於這些事情,三姑、小姑是沒有意見的,她們以爸爸的意見為意見,二叔及小叔亦然。但是二姑反對以上大姑所提的任何建議。

二姑的個性十分剛烈且固執,除了爸爸,沒有人能說服她。

因為如此,爸爸不在台灣的此刻,兄弟姐妹之間起了衝突,或者我應該說,大姑與二姑起了衝突。


=====================


今天與小表哥聊起這方面的事時,小表哥說,其實他也認為應該要放棄電擊、氣切。只是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二姑十分堅決地反對;小哥說,氣切讓病人無法言語,奶奶得承受極大的肉體折磨,並且這不只是奶奶的痛苦,也是家人的痛苦。

因為小哥是奶奶的外孫,所以小哥說他很想講,但是他不能講,因為身份不對;我輕輕地跟小哥說,「不是因為你的身份不對,而是我們的輩份沒有資格說那些話,這些事情是要他們兄弟姐妹去達成共識的,我們做晚輩的不能說什麼。」

小哥緩緩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心裡想著,奶奶失明,氣切了以後無法言語,那麼,奶奶所要承受的將不只是那些塑膠管加諸在她身上的痛楚,她還要承受無法與我們溝通的折磨;她躺到背痛的時候,她說不出口;她想叮嚀我和林小毛說要好好對待彼此時,她說不出口;她感覺有痰的時候咳不出來,只能用另一根管子伸進她的身體裡面把痰抽出來……我已經無法再想像下去。

我心裡想著,每個人出生以後都被註定了有一天要死亡,而如果奶奶的離開是我們將來非得面對不可的,那麼為什麼不能讓她走得有尊嚴一點,為什麼我們不能在她還能說話的時候讓她能跟每個人說上一段話,是叮嚀也好,是時空錯亂的胡言亂語,無論是什麼都好,然後讓她安心地閉上雙眼?

我心裡想著,只為了求自己的一份心安理得,只為了自己捨不得親人的離去,然後讓親人受到這麼多的痛楚、折磨,能不說是自私嗎?

當然,我知道自己,或是小表哥,能這麼理智地去想這些事情,其實是因為今天躺在加護病房的人不是我們的父母,當然我們都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得面對這樣的處境,我們都不希望有一天我們得面對顫抖地握著筆,然後掙扎著要不要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的場面。

但是我們太清楚了,若是親人因重病住院,因病與死神搏鬥,那樣的處境、場面,有一天我們都得去經歷。

只是,要怎麼取捨?

我們不想讓親人承受那些肉體上的痛苦,但誰有勇氣在能救的時候不救?誰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我還在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rchon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